在移动互联网高度渗透的今天,许多家庭的夜晚往往被各自的屏幕分割。相比之下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家庭生活节奏显得格外不同。那是一个电视仍是家庭中心的年代,晚饭之后,一家人围坐在荧屏前,共同分享同一套节目与情绪。彼时的时代偶像,并非网络主播,而是电视节目主持人。
在广东电视发展的黄金时期,一对搭档曾给无数观众留下深刻印象——陈旭然与区志航。他们既是荧幕上的默契组合,也是那个年代电视文化的象征之一。

多年过去,围绕这对主持人的讨论仍未消散,尤其是陈旭然在1998年突然离世,更成为公众记忆中难以回避的一段历史。而在这段历史的另一端,区志航的人生轨迹,也在此后发生了深刻转向。
1958年,区志航出生于广州一个并不富裕却重视教育的家庭。父亲曾是抗日军人,母亲早年从事广播工作,这些经历在后来特定的历史环境中,并未成为优势。尽管物质条件有限,家庭内部却保持着稳定而温和的氛围。区志航自小成绩优良,从小学到大学几乎年年获得奖励,对知识和秩序有着天然的尊重。
童年时期,家中保存的大量老照片,成为他最早接触影像的窗口。照片所呈现的生活状态,与当时社会叙述之间的反差,也促使他很早便开始思考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关系。这种对“表象”与“叙事”的敏感,后来贯穿了他一生的职业选择。

区志航的青少年时期,正值社会剧烈变动的十年。中学毕业后,他按部就班地参与上山下乡。1977年恢复高考,他成为第一批报考者之一,却因基础薄弱而未能如愿。次年,他调整方向,考入中专,学习商业管理,并进入供销系统工作。对物价与市场的观察,让他第一次系统性地接触民生与社会运行逻辑。

与此同时,他并未放弃继续深造。工作之余,他考入华南师范大学攻读政治专业,并于1985年完成本科学业。这段经历,为他后来在媒体中对公共议题的理解与表达,打下了坚实基础。
1987年,一次偶然的骑车经过,改变了区志航的人生轨迹。广东电视台在人民北路旧址公开招收艺员培训班学员,吸引了大量年轻人报名。已超过简章年龄限制的区志航,因学历与综合素质获得破格面试机会,并顺利入选。这次选择,让他从体制内岗位,转向电视媒体行业。

1988年起,他正式进入广东电视台,先后主持多档与社会生活密切相关的节目。从资讯、旅游到法制与家庭服务,他逐渐建立起稳健、理性的主持风格。1994年,他担任制片人并主持综合生活方式节目《时尚放送》,该节目在当时广东电视台体系中颇具前瞻性,关注衣食住行、文化与艺术,收视表现长期位居前列。

在那个尚未分化为“内容创作者”的年代,区志航已承担起策划、采编、主持与制作等多重角色。他并不满足于“照稿播报”,而是深度参与节目内容构建。这种复合型能力,使他在1997年获得全国“金话筒”银奖,也成为地方语言节目在全国层面获得的较高认可。
正是在广东电视台工作的早期阶段,他与陈旭然相识、相恋。
陈旭然进入电视行业的时间更早。17岁时,她因外形与气质被电视台前辈发掘,迅速走上主持岗位,并在多个栏目中崭露头角。两人在主持晨间节目期间建立感情,年龄差距并未成为障碍。私下里,陈旭然将区志航视为值得依靠的前辈与伴侣,两人关系低调而稳定。
1992年,他们登记结婚。婚后生活平实,没有刻意张扬。事业上,两人各自努力,也在有限条件下共同争取更多机会。对于当时的电视从业者而言,舞台之外的收入并不丰厚,主持商业演出成为补充方式之一。

随着时间推移,陈旭然的事业迎来高峰。她成为广东电视台重要综艺节目的核心主持人之一,在观众中的知名度持续上升。与此同时,两人的婚姻也逐渐承受现实压力。1993年,陈旭然提出离婚。原因并未公开说明,区志航亦选择尊重这一决定。
两人和平分手,仍保持基本的关心与联系。这段关系的结束,并未伴随公开冲突,却在随后几年里,被时代的洪流彻底改写。

分开之后,区志航继续在广东电视台深耕内容创作。《时尚放送》的影响力不断扩大,节目被交流、引进至国内二十多家电视台播出,他也迎来了事业上的高峰期。1996年春节前夕,他进入第二段婚姻,次年迎来女儿出生,家庭与事业一度呈现出难得的稳定状态。
正当外界逐渐将陈旭然与区志航的关系视为一段已然落幕的往事时,1998年12月30日清晨,一则消息震动了整个广东媒体圈——陈旭然在家中遇害。
前一晚,区志航仍在电视台见过陈旭然,简单寒暄后各自离开。第二天清晨,他接到同事与朋友的电话,被告知陈旭然出事了。突如其来的噩耗,令所有认识她的人都难以接受。
随后警方公布的调查结果显示,凶手为一名曾在其居住大厦工作、熟悉环境的外来务工人员,作案动机为入室盗窃并在遭遇反抗后行凶。案件在法律层面很快有了结论,但公众情绪并未随之平复。
一位年轻、美貌、知名、事业正盛的女性,在高层住宅中突然遇害,这样的情节天然具备高度戏剧性,也迅速滋生出各种揣测与传言。对于外界的阴谋论与猜疑,区志航始终保持克制。他多次表示,若没有新的证据,只能尊重警方调查结论。对他而言,这起事件首先是一场个人悲剧,而非供公众消费的悬疑故事。

陈旭然去世后,区志航参加了她的葬礼,并与其家人保持长期联系。双方家庭并未因婚姻结束而产生对立,反而在此后多年里保持着一种安静而克制的善意往来。这种态度,在后来喧嚣的新媒体环境中显得尤为稀缺。
然而,随着互联网与自媒体的兴起,关于陈旭然的叙述逐渐脱离事实本身。部分内容创作者将她的死亡,与区志航日后从事的当代艺术实践强行关联,制造所谓“情感刺激”“人生转折”的因果叙事。对此,区志航明确回应,这类说法既不尊重事实,也伤害逝者。他与陈旭然分开多年后已另组家庭,其艺术转向源于长期思考与实践积累,与那场悲剧并无直接关联。
事实上,区志航对当代艺术的兴趣,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已逐渐形成。随着电视工作中对文化议题的不断接触,他开始意识到,新闻与节目虽然具有即时影响力,却难以长期保存公共记忆。信息被不断刷新、覆盖,许多重大事件很快被遗忘,其背后的结构性问题也随之消散。
正是在这种思考之下,他逐步将创作重心从电视荧幕转向当代艺术现场。2007年,他推出融合访谈与艺术观念的新型节目《写真》,尝试以更缓慢的方式记录人物与时代。同年,他首次公开“俯卧撑”系列作品,确立了此后持续二十余年的创作路径。

这一系列作品,以身体行为介入重大公共事件现场,通过影像与行为记录,将新闻现场转化为艺术现场。从自然灾害、社会事故到历史节点,区志航始终坚持以同一方式出现,并将每一次行动视为对现实的直面。他曾多次表示,这并非挑战极限,而是一种选择——选择不回避、不抽离。
2010年,他凭借《那一刻》系列作品,获得世界新闻摄影比赛社会热点组图荣誉奖。这一奖项在新闻摄影界具有极高声誉,也使他的艺术实践获得国际层面的认可。至此,他从“电视主持人”这一身份中逐渐抽离,转而以艺术家与公共记录者的身份,被重新认识。

2018年,区志航正式从广东电视台退休。离开体制后,他并未放慢节奏,而是以更自由的方式持续创作与思考。多年坚持的游泳、冷水澡等生活习惯,让他的身体状态保持在远超同龄人的水平,而更重要的,是一种持续保持好奇与行动力的精神状态。
在与他的长时间交谈中,他并不回避人生中的转折与遗憾,也不刻意放大成就。他更愿意谈论时代如何塑造个人,以及个人如何在有限条件下做出选择。从知青、基层工作者,到电视主持人,再到当代艺术家,他的人生路径并非预设,而是在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中,一步步被推着向前。

陈旭然的名字,始终是这段人生无法绕开的部分。但在区志航的叙述中,那并不是一段被反复消费的“故事”,而是一段被妥善安放的记忆。它属于过去,也属于一个已经远去的电视时代。
今天再回看那个年代的荧幕人物,人们或许会感到怀旧。但真正值得被记住的,并不只是明星光环,而是他们如何在时代变动中,尝试理解世界、回应现实。
在这一意义上,区志航的人生,并未停留在某一次高光时刻,而是持续向前延展。时代更替之下,个人的选择或许渺小,却仍然可以留下痕迹。这或许正是他始终坚持创作的原因所在。
